2009/2/24

零九‧三月詩會‧梁秉鈞的詩想世界

時間 Time:2009/3/29 (Sun) 5:00pm-6:00pm

地點 Venue:油麻地 Kubrick

主持 Moderators:Florence Ng、Polly Ho、Wong Wai Yim

詩人來賓 Guest Poet: 梁秉鈞


梁秉鈞,現為嶺南大學比較文學講座教授,人文及社會科學研究所所長。著有詩集《雷聲與蟬鳴》、《遊詩》、《食事地域志》、《衣想》、《博物館》、《游離的詩》、《半途》、《東西》、《蔬菜的政治》等十卷。曾獲大拇指詩獎、第四屆中文文學詩雙年獎。


由《雷聲與蟬鳴》到《蔬菜的政治》,梁秉鈞寫了四十年詩,把詩當成實驗,他本身就是香港文學的「活著的歷史」,三月詩會談他的詩,更談他的人生閱歷。


最後我們有10分鐘讀詩時間,歡迎帶你的詩來。

廖偉棠詩選

幽靈們的地志學


聽得白駒榮《客途秋恨》


那美老年長腔長是不斷,

似是夜也不斷,那桐葉

似也相繼敗落我那風塵

腳邊。從晚清到新中國

他一直是舊的、沉醉的,

在好風光裏傷心;而我

硬是想從窮途拉出荒腔,

伴奏日少,一筆壞山水

成了債帳,傷心成鐵心。

我的那個中國在上面磨

只剩得一些枯筆墨,你

又怎堪敷色?費十餘年

在塵世,拋纏頭、擲花

爲那時尚工廠隆隆,看

秋葉行囊,一具美嬌軀

還在消防塔裏拴著輾轉。

我那一個中國已經註定

賣作戲劇中那一個中國。

若聞道是涼風有訊,我

便抖開一身舊路來接納。

他近乎微笑,搖扇獨白:

無奈見得楓林月色昏

在我昂首闊步的好世界,

化白狐燦舌,靚鬼成仙。


         2004.1.27.



薄扶林道,尋林泉居

             ——致戴望舒


我用了一個小時在浦飛路、士美非路

尋找你的蹤跡,甚至向貓問路。

而你就一直在我身邊默默地走

彷彿在聽着雨的電台。


上坡、下坡,我只好一路向你解釋

用這苦雨斷續的頻率:

我也有寂靜的窗台和几架書

在另一個島嶼,也有一個美麗的妻子。


而現在,我們遠離了這一切和我們的時代,

打着傘,踩着遍地的影樹的影、

玉蘭樹的落英;烏云在摩星嶺上聚散,

等車的人和睡覺的貓微笑隱進了水霧里。


漫漫無盡的苦路——薄扶林,日薄

鳧歸於林,沒有此起彼落的喚友之聲,

我們又重走你走過一千遍的老路,

微雨似乎在擦亮你黯黃的煙斗。


過了橋,沒有橋,走下几百的石階,

沒有石階。但流水總是熟悉的吧!

當我抬頭看見石板上林泉二字,

雨突然又下得呼吸困難。


密集如70年前的子彈,這廢屋也不能暫避,

山澗洶湧彷彿要給我傾出他的全部,

雨也傾出了全部的話語,

彷彿是一個和一千個幽靈在爭相傾訴。


一個工人冒着雨推門出去了,

一個女孩走進來,打開電閘,二樓就亮了一扇窗。

我站在山坡上俯瞰他們,極力看得眼睛發疼,

是酸雨滲進了我的眼膜。


但是什麼隨着山風,揚上了合歡樹的樹梢?

是什麼隨着驚鳥,啼鳴遠離着陸沉的小島?

園子前面的一片海,迎送過多少人的魂夢?

鬱鬱的雷聲,是盛世還是衰竭的禮炮?


在迢遙的陽光下,也有璀璨的園林嗎?

只是手上沒有錶,算不出暴雨的速度。

烈火打掃着天南地北的房屋,伶仃洋

另一個花園外,你探首空想着天外的主人。


我寂靜如一條被雨沖散了氣味的狗。



                 2008.6.18.


注:

林泉居是戴望舒1938年來香港後居住的地方,位於港島薄扶林道92a-92c,蒲飛路附近。



不失者的街道圖


觀塘,翠坪村

      ——給一個新來港女性,平平,

她因為沒有取得結婚證,六年前冒險偷渡來港生小孩,

今天終於取得香港身份證,加入低收入人士大軍。


仍有鴿群,歇息在公屋屋檐上

仍有憑欄人,頭髮花白或者燙卷

仍有迷宮般、殘舊的烏托邦

把人作為白老鼠放置其間然后不管

云過去,水池里也沒有影。


地名在地方中消失了

只余人造景觀的架構,沒有心

公屋層疊,雨驟然下,風驟然起

在這里的人仍在,過客也必然過去

世界破了還是重修,都不屬於你。


都屬於你。未來如閃閃細雨

我們在高速橋下暫避

旋即邁步向世界走去

走過翠屏道,香港歷史檔案館

已經暫時關閉。


那里面是誰的歷史?

反正不是你我,不記載

七十年代偷渡、抵壘,零零年代

仍要偷渡、抵壘——這一記好球

誰替你喝彩?


我繼續在屋村里走

走過勝利了的你,仍看不清面目

走過無數靜坐如我父親的老者

走過抬頭看天如我母親的清潔工人

在以為有路的地方沒有了路。


2008.6.



中環天星碼頭歌謠


黑夜里的謊言他們白天說,他們早上說

中午說在大氣電波里說在金色帷幕背后咬耳朵說

他們說他們說。潔白的骨骼他們黑夜里拆,

他們黃昏拆他們早上拆他們侮辱着晨光拆他們

在黑犬的保護下拆在海風的沉默下拆他們拆他們拆。


我是49歲的碼頭我在嚴寒中搖着頭,

我搖着頭摸着肋間的傷口看着政府里的孫子們擦着手,

我搖着頭一任尖叫的海鷗點數我的骨頭,

我端出了一盆血給這些孫子洗手,洗他們烏黑的手,

我敲打着大鐘的最后一個齒輪唱着49年前的歌謠:


呵雨水淌過我的前額我看見對岸的火車站多麼遙遠

多麼遙遠,它終將消失不見終化成維港上空一縷煙;

呵雨水淌過我的胸膛我的心臟,我看見維港越來越瘦

越來越瘦,它終將消失不見終變成售價十元的一張明信片,

這香港終將消失不見終變成一個無限期還款的樓盤。


雨水呵我的妹妹我的證人,現在請輕柔地拭去

我身上的瓦礫它們咯得我生痛,請輕柔地拭去這49

我身上的腳印、戀人們的身影、那些呢喃的夢話和鐘聲……

請輕柔地安慰這些為我哭泣的年輕人,讓他們帶走我的每一塊鐵

為了日后的鬥爭。


                                 2006.12.16.



阿高在街上彈吉他,在BAND房睡覺

          ——或:做人要做這樣的人


於是我們走吧,我們從大角咀

阿高的房間走下,就像今年無數個這樣看完電影後

疲憊的黃昏,並沒有麻醉的暮色在我們面前展開。


阿高扛著他的木吉他,扛著扛著

他就索性彈了起來。於是街道開始閃爍,

教堂和妓院都亮起了燈,當然,夜晚迫使我們明亮。


滿街的箭頭指引——和我們不一樣的幽靈,

他們與垃圾同時邁進,奔向美麗……與夜的暗香。

我在心中追問:這就是這個世界的速度?


然而阿高卻在唱著:噢,噢噢,花房姑娘……”

他的嗓門咿咿又呀呀,他的吉他鏗鏗又鏘鏘,

和弦變換,我唱著又打著拍子,我把一盞盞燈拍滅;


同時我又拍出滿街的藍天,滿街的海潮,

雖然不過仍然是黑夜。灰塵從吉他弦上飛起也有點像

螢火蟲?像不像?雖然那只不過是一把舊的原聲吉他,


阿高的朋友用五塊錢在鴨寮街買到,

轉送了給他。但那原始的聲音多麼好聽!

在馬路中心,汽車們繞著我們旋轉(就像星星),


報紙檔賣馬經的阿叔也對我們投以

贊賞的目光:做人要做這樣的人!馬經阿叔

當年也聽貓王的歌,交通燈變換,節奏也憂鬱的


為我們應和。要懂得在大角咀窒息的街道上

用殘舊的木吉他邊走邊唱(崔健或者Kurt Cobian),

又要懂得子夜過後,在葵芳工廠大廈Band房裡蒙頭大睡,


這不容易。當我們鼓聲震響高唱國際歌的時候,

當我們喝醉了廉價的生活高談它的搖滾價值時,

阿高,我要說你熟睡的臉跟一把木吉他相像——


你熟睡的心裡也應該會有一些木頭的歌在震響。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做人就是要做這樣的人,

做那個紅旗下的歌手,做那個睡在公園紙箱裡的畫家,


我們不比他們差。過了子夜,大角咀街道

更加興旺,箭頭和垃圾交織著網羅我們的網。

電吉他轟轟烈烈呼喚著,工廠大廈卻空無一人。


於是靜靜的,我想起我們看過的電影裡

紐約街頭塗鴉的青年們,他們的畫驚奇﹑鮮艷,

就像我們在Band房地板上做的夢,畫著貧民區的大麻。


於是我們走吧,在沉到海底之前大聲叫喊吧!

在我們全都睡著的時候,阿高才醒來離去,

因為凌晨他要到大角咀的麵包店上班。阿高,


快把那爐火燒得通紅,烘烤我們的黑夜。


2000. 5.31.6.1.



多少年後,當我們說起一家書店

                  ──給陳敬泉


轉變了,這空氣,這塵埃。

忘記是誰在哪一夜借著一首詩

或一杯酒提起:月光明照的一個秋夕

一朵雲閃爍生成,或者風,或者雨。


也還有莫名其妙的停電、路人的詢問、

在我們夢話之間冷氣機的滴水。

這是一個怎樣的故事:

四個人的連夜密謀,雲跟隨在他們頭上,

雲蔭蔽他們閃爍的眼。


旺角街頭,四個遊魂因忘記了自己

而上升──彷彿有人用手指

勾勒的一個幻影。閃爍,至明亮的冬天。


多少年後我們才看到,

它薄弱的光,燃燒的是冰,搖曳

到無何有之地,腳踏不到的天邊。


多少年後,當我們這樣說起

一間純粹從雲中飄落、隱沒的書店,

說起空氣中一個結構、一個肥皂泡,

我們會不會就瞇著眼,像感受

冬天的陽光?


當我們這樣說起,我們頭上

花粉中最後一個烏托邦,被塵埃淪陷;

說是波希米亞某個失火山林,

說是老舊的塞納河岸──總之

是一個吹笛者失蹤的地方。


白紙空箱間,新書籍和舊理想間,

我們,舉一杯酒,像某個除夕夜

在這裡讀著一些關於兔子的詩,

然後一口喝盡,火冰交錯的所有。


多少年後,我們記得

我們曾坐在岸邊,桃花林中

醉醺醺的,守株待兔。


               2001.7.28.記東岸書店




未隱士的島嶼記


致謝(四首)


謝謝你,霧


謝謝你,霧。

謝謝你,被我們拋棄又拋棄我們的一切。

東涌的陰雨山,北京的未名湖,青青世界。


我辨認你,我必須辨認。必須在這一夜

草船借箭,我的夜行衣破了

也像一朵花:在烈酒澆奠處怒放。


我聽見霧在吹笛的聲音,

委婉道破光的虛妄——正與絕望相同,

於是我告別霧,走進光更刺目的六月。



謝謝你,光


謝謝你,光。

每天清晨六點喚醒我,讓我窺見

莽林和野海重又把世界佔據,天亮後便撤離。


它們預演詩歌的結局,借助光的妙筆,

那繪劃鳥聲和浪嘯的細節的

也繪劃著我的身體:彷彿羽蛇在皮膚上舞蹈。


光是我臨時的妻子:青色的稻麥——

一輪閃電打掃我四散的文字。

謝謝你,我歡呼著躍出窗戶擁抱了無情天地。



謝謝你,風


謝謝你,風。

謝謝你,被我們攜帶又攜帶著我們的永遠。

你是那永遠之物,我潛入又掀起的一張豹皮。


狂奔著的寧靜獸,時間因為你陡然聳起,

你彷彿孔子喝醉的七十二個弟子,

魚貫而入,大聲告訴我山嶽的秘密。


其實我早已知道我就是山,在風中變幻

一座不動神——不解於塵世一切哀樂事!

哭和笑完全逆風而為!


                      以上三首2007.5.9-13.



秋之書

—— 疏影


月光躡步,在長草上粼粼

這一片小草原想念你,為你拉奏起提琴

而我,我是小草原上的小騎士

腰間佩一束月光箭。


秋風是我的鎖子甲,金玉琳琅

保護我穿過這些莫名的黑夜

你呢?你每天疾馳於更燦爛的北國

是否挽著冬天先生白裘皮的臂彎?


小樹也在想念你,還有跳躍的山麓

我在山影中寫字給你,用金色的墨

樹葉們蕩開了漣漪——這是一個

一個南蠻子的長調。


我們走過,我們走過。身旁嬉鬧的

野草已經有半人高,漸寒這一夜

它們在虛空中交織出萬千道路。


青蛙靜謐,蟋蟀靜謐。因為秋天深了

我不知不覺中,在大地上

描繪了一個只屬於凜凜高空的國度。


生活也靜靜地走向它理應到達的地方

我輕輕拽一拽它的韁繩

好讓你聽見那透徹遠方的鈴聲。


                     2008.10.16.


有比詩更重要的東西



(Polly Ho)


廖偉棠是一位多才多藝的作家,除了寫作,並身兼攝影師和雜誌編輯,又曾任書店店長。 廖偉棠是一位多產詩人,一共出版了9本詩集,最新的詩集《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在2009年2月出版,也是他第一本完全以香港為書寫對象的詩集,由香港藝術發展局資助。



廖偉棠的寫作速度快,出書的速度也很快,他上一本《黑雨將至》是2008年夏天出版,2009年年頭又出詩集,相距不過半年,為什麼這麼快?他說他的詩一般寫了會放兩三年才出版,並不是即寫即出版,他寫詩也不是先有出版的目的才動筆,寫詩純粹是出自自然。他部份的寫作感來自閱讀、音樂、攝影和電影,例如「聽得白駒榮《客途秋恨》」是受南音影響,音樂除了啟發感,也影響他的寫作技巧。我問他:「你是屬於哪一類型的作家?有東西想說,還是有些感覺,坐下來拿筆去捕捉那飄渺感覺的作家?」他認為他是第一類,他有東西想說,但又不至於有一種很確實想說的東西,不然他不用寫詩,他可以寫文章。也因為他心裡先有東西想說,這正正是他寫作快的原因,他有先抒己懷的目的,文字很容易出來。



廖偉棠正於人生盛年,對許多事物有感想,仍然有無窮精力去寫,仍然有許多東西想寫,我問:「但如果有一天,你醒來,然後發現沒有東西想寫,你會想做什麼?」他第一個反應是不可能沒有東西想寫,寫作只是其中一個表達的途徑,他可以透過走路來表達,同時,他也警愓自己不要什麼都寫,有時候唱歌也能表達心裡的感受。


廖偉棠關心社會,這本以香港為本的詩集可以看到他不活在書的黃金屋裡,他關心來港的新移民婦女,為弱小社群發聲,印象深刻的有《荃灣,石圍角村》,此詩背景來自一位四川婦女嫁給一位比她年長三十歲的男人,在丈夫去世後,她不能申請單程證長居香港照顧只有三歲的兒子,觀眾Paul認為這件事由首荒謬開始,由荒謬結束,很合情合理。廖偉棠強調,這個婦女的結婚動機也許為錢,為改善生活,但是不構成她得不到合理法律權利的理由。


他曾經認為詩是最重要的東西,但是隨著人生的經歴,他漸漸體驗有比詩更重要的事情,他打了個比諭,如果眼前有一首傳世之作和一個急需拯救的垂死之人,他會選擇去救人,沒有比生命更可貴,詩是重要,但有比詩更重要的大道,詩是存在大道之內。


(Photos by Paul Wan)


「詩畫同框」工作坊 — 海洋樂繽紛

  給孩子一個寫詩繪畫的機會,透過寫詩去感受生活的美好。   寫詩,好似好浪漫,好想試吓寫詩,但又好似有點難度。其實寫詩可以好簡單、好生活化。   Triospin  致力推動生活美學   ,今次邀請了 Kubrick Poetry Society 的導師教小朋友畫海洋動物,並在...